只要是爱,尤其是那种悲剧性的爱,就会是对灵魂的提升。它会把诅咒变为怜悯,会使痛苦得以生辉,会使一个诗人学会从命运的高度来看待并承受个人的不幸。
——王家新
车开进佛罗伦萨市郊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仿佛忽然撞到了我的胸口。一种浓烈的情绪开始蔓延,我清晰地听到胸腔内有什么东西开始融化,最后咔嚓一声,崩碎开来。
我是想起了但丁。
恋人
这一路上,我始终在向车窗外眺望,关注着街巷间那些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在寻找比阿特丽。
当年的但丁一定也在时时地寻找。但是他和我一样深深地明白,永远也不可能找到比阿特丽了。那美丽的佛罗伦萨少女早已嫁与他人,而且在依旧美丽的年岁上就已经死去。更何况,但丁也已经离开了佛罗伦萨——永远地离开,连死后也没有能够再回来。
但丁初见比阿特丽的时候还仅仅是个少年。或许诗人都是情种,年少的但丁竟然早早就领悟了一见钟情,在舞会上偶然的邂逅以后就再也没能忘记比阿特丽。“见到她的那一刹那,我感觉世界的大门向我敞开了。”但丁在后来写给友人的一封信里这样形容。然而就像所有羞涩的初恋一样,神圣的爱情反而冲走了少年的勇气,但丁终于没有能够鼓起勇气接近自己心中的圣女。强烈的爱情如同一道无懈可击的强大光环,反倒围墙一般地把但丁排除在外。真正爱过的人必定能够理解这种高尚的胆怯。简单的情欲往往使人调起情来如鱼得水,真正的爱情却总使我们无计可施。就这样,但丁除了眼见心爱的姑娘嫁作他人妇之外,注定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就像我前面说的,强烈的爱情如同一道无懈可击的强大光环,反倒围墙一般地把但丁排除在外。但是这一种排斥,针对的仅仅是作为肉身的但丁。而诗人的但丁却在精神领域里与比阿特丽实现了完美的结合。比阿特丽反复出现在但丁的作品中。但丁最早的诗歌集《新生》就是送给比阿特丽的情诗集;而在他划时代的巨著《神曲》里,比阿特丽更是成为了上帝身边的天使,是她下令让维吉尔的灵魂带领但丁游历地狱、炼狱,并自己亲自陪伴但丁上游天堂、谒见上帝。到了这个时候,比阿特丽事实上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成为了但丁的精神理想。这是一个历史级别的痴心汉。他把这个最初爱过的、早逝的美丽少女一刻不离地带在身边,一路带进了历史,甚至把一个时代的扉页——我们不妨这样称呼《神曲》——都献给了自己的女神。
这便是但丁的性情。这种纯洁的、理想的、甚至有些不可理喻的品格,造成了但丁全部的可爱、全部的高贵、以及——全部的悲哀。
在一本文学史著作里,学者这样评价说:“但丁对比阿特丽的爱,最后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种宗教情感。”
我却觉得,虔诚的信仰与纯洁的爱情,二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流亡者
在佛罗伦萨古城的但丁故居前,游客相机闪成一片。但丁的青铜半身像挂在屋檐下,朝向远处的阿诺河,领袖一般庄严,周身锦旗飘扬。
但是在700年之前,但丁是作为一个罪人被逐出佛罗伦萨的。
我们可以想象,在中世纪的末期,正义感极强的但丁是绝对不可能同肮脏的世俗同流合污的。因此,在这里我并不需要把白派与黑派的争夺对抗、教皇与地方的勾心斗角详细地摆出来,大家也会明白但丁为什么会被驱逐。就这样,依据一条很简单却很无奈的逻辑,佛罗伦萨放逐了自己优秀的儿子,深爱佛罗伦萨的但丁被自己深爱的佛罗伦萨永远赶出了门外。
流亡期间,但丁完成了自己的巨著《神曲》。这时佛罗伦萨当权的封建势力传来口信,只要但丁公开忏悔、施以仪式(赤足、穿赎罪衫、手持蜡烛穿越城区),就可以回归。忏悔?但丁一声冷笑。于是当局不久后再一次判处但丁死刑,这一次,但丁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诗人最后死在意大利小镇拉文纳。多年以后佛罗伦萨向拉文纳请求归还但丁遗骨,对方当然不答应。但丁终于没能回到魂牵梦萦的佛罗伦萨。佛罗伦萨人后悔至极,最后与拉文纳约好,在但丁墓前放置一盏长明灯,灯油由佛罗伦萨提供。但丁为佛罗伦萨开启了整整一个时代的光辉,而最后,故乡却只能把一颗微不足道的烛火默默供在客死他乡的游子墓前。
流亡中的但丁形象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悲剧力量。苏联女诗人阿赫玛托娃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但丁
甚至死后他也没有回到
他古老的佛罗伦萨。
为了这个离去、并不曾回头的人
为了他我唱起这支歌。
火把,黑夜,最后的拥抱
门槛之外,命运痛哭。
从地狱里他送给她以诅咒
而在天国里他也不能忘掉她。
但是赤足、身着赎罪衫
手持一支燃着的烛火他不曾行走、
穿过他的佛罗伦萨——那为他深爱的,
不忠的、卑下的,那为他所渴望的……
诗的最后是一串定语和一个省略号,之后就戛然而止。看上去这诗压根就没有写完。其实,这首诗里所蕴含的悲剧感在层层叙述下不断升温,到了最后,强烈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人类语言所能够承受的极限,终于再也没有办法写下去了。需要提一下的是,阿赫玛托娃本身也是一位被当局压制、放逐的诗人,因此,写但丁实是在写自己。人类历史上历来不缺少这样的流放者;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但丁如同一座无名烈士墓,成为了一切因爱国而被祖国流放的人共同的形象。
但丁的眼睛
来欧洲之前,我见到过一幅油画,表现的就是流亡中的但丁在拉文纳构思《神曲》时的景象。画中的但丁立在街头,身边所有的行人都背朝向画外,但丁独自逆着人流,头颅抬起,眼神中尽是沉郁的悲凉甚至悲壮。我觉得这幅画很好地表现了但丁写神曲时的情形,甚至可以形象地概括但丁一生的命运。人类的浅薄注定了他们需要一些先知先觉者为他们指点方向,这些先知也因为人类的浅薄而注定要以一种殉道者的悲壮姿态完成自己的使命。
不论怎样,佛罗伦萨毕竟是佛罗伦萨。但丁死后并没有太久,故乡就认识到了他的价值。文艺复兴开始后,佛罗伦萨当权的美第奇家族把但丁的临终面部拓片隆重地请回了佛罗伦萨,供奉起来,敬若神明。但丁故居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并且在后来为但丁建了雕像,放在家乡的广场上供万众瞻仰。
今天,我站在但丁的雕像前,久久凝视着这位悲剧的诗人。这里,漂泊已久的但丁终于以石头的形式回到了佛罗伦萨,在他的身前是一条条延向远方的古老小巷;这是佛罗伦萨,他梦中的故乡,一座封存着他的信仰和年少时代爱情的城市。但丁全身用大理石雕成洁白,眉头紧锁、一派消瘦,象征桂冠诗人的花冠戴在额前,背倚一座白石砌成的教堂,脚下有一只鹰和四头狮子。最使我不能忘怀的是但丁雕像的眼睛。这双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眉骨下的眼窝里,然而刀子一样锐利,向左前方微微仰视,几乎把千年的沉重都浓缩在这无言的一望里面了。以前熟读余秋雨作品,记得他写到这座但丁像时用了一个形容词叫“艰难”,实在是再贴切不过。这一个石塑的眼神里,包含着何等的愤恨、不甘、沉痛和无声的怒吼,确实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东西,猛一对视,必定消受不了。
于是,我索性在但丁的身前站定,久久地玩味这个艰难的眼神。我试着剔除一切肤浅的、庸俗的理解,面对这一到道目光执意地挖掘下去,把那些表象的外衣一道道剥离,终于看到了一个本质——
在这一道艰难的目光里,饱含着的尽是人世的悲凉,以及一种救世主般的悲悯。
把话讲到这个程度上,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进一步解释什么了;太细致的分析只能使但丁的艰难变得支离破碎,失去了那种回肠荡气的悲剧美。我们只能试着去揣摩,事实上,正如同忠于自己的人生信仰、忠于年少时的爱情梦幻,但丁的悲凉与悲悯都源自于他精钢般坚硬却又无比敏锐细腻的灵魂,这也是历来一切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思想家的共同标签。在这个艰辛、苦难的世界上,他们长久地立在那里,用深邃的眼神望向远方的天宇,默默背负起许多沉重苦涩的思索。而这个石质的眼神,也就于这一刹那在我的心头烙下了血印,终于,再也无法忘记。
附:
阿利盖利·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现代意大利语的奠基者,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开拓人物之一,以长诗《神曲》留名后世。恩格斯评价说:“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是以一位大人物为标志的,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
但丁出生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生于1265年,出生日期不清,按他自己在诗中的说法“生在双子座下”,应该是5月下旬或6月上旬。5岁时生母去世,父亲续弦,后母为他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但丁一生著作甚丰,其中最有价值的无疑是《神曲》。这部作品通过作者与地狱、炼狱及天国中各种著名人物的对话,反映出中古文化领域的成就和一些重大的问题,带有“百科全书”性质,从中也可隐约窥见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的曙光。在这部长达一万四千余行的史诗中,但丁坚决反对中世纪的蒙昧主义,表达了执着地追求真理的思想,对欧洲后世的诗歌创作有极其深远的影响。
除《神曲》外,但丁还写了《新生》、《论俗语》、《飨宴》及《诗集》等著作。《新生》中包括三十一首抒情诗,主要抒发对比阿特丽的眷恋之情,质朴清丽,优美动人,在“温柔新诗体”这一诗派的诗歌中,它达到了最高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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