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汽车又拐了一个弯的时候,我终于分得清东西南北了。初秋的夜里,风在车窗外面一阵一阵地卷过去了,窗子都关着,试不出天气的冷暖,但无边的黑暗却从四周逼仄而来。天幕之下,全是黑魆魆的,汽车的前面,一辆卡车的尾灯打在天和地之间,我看到了镇子上的那座提水站——这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也是温泉乡的标志。
车在往南走,离家还有五六分钟的路程。
昨天晚上到家的时候八点多了,但因为是团圆饭的缘故,父母一直等我回来,然后我和父亲放了鞭炮,才开始吃饭。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像是少了不少人似的,显得冷清,饭桌上母亲又一次催促我抓紧找个媳妇,给她生个孙子。我只有含糊地答应着,这样的事情怎么强求得来?
这两天我到几个长辈和亲戚家走了走。这样的走动已经让我有些烦腻了,也有些害怕,在外面呆的久了,竟已经退化了和他们交谈的能力,往往说不上两句话,便扯到我的身上来。我有些理解母亲的忧虑了——在农村,无论是光棍还是老大闺女都是笑柄一样的人物。而我,三十五岁还孑然一身,自然是划入光棍这一类人物里了。我在城市里自然是不用顾虑他们的说话和眼神的,但父亲和母亲却整天在这些指手划脚里生活着——到了他们这个年纪,除了孩子已经没有别的牵挂了。
我干脆在家里呆着,任他们说去吧。母亲上了年纪,已经不像我年少的时候一样风风火火了,除了她还是乌黑的头发,岁月在她的脸上深刻地印证出来。我坐在沙发上看捎回来的书,她就坐在一边看着,不时问我书上讲了什么,或者就看着我默默地笑着,或者讲讲村子里的事情。
谁家的小子出息了,在城里当官。谁又老了。谁家抱上了孙子。谁出嫁了。母亲一一数点着村子的事情,像是用清晰的思维证明她未曾老去一般。
“对了,你水芹姐改嫁了。”
“什么?”我把书合起来,看着母亲。母亲又说了一遍,水芹改嫁了。
水芹姐和我家是邻居。姓张,算是本家,但从血缘上已经很远了。昨天晚上我还去她家,大爷大娘已经七十多了,身体不好,从脸上很难回想起他们年轻的模样。我竟然忘了问一问水芹姐的境况,但仔细一想,也亏得忘了,如果像母亲所说的话。
水芹姐比我大十岁。我小的时候,家里种地多,父母没时间管我,就常常是水芹姐带着我,抱着我在村子里转悠,把屎把尿这些事都做过。水芹姐十五岁就出去打工了,让人传回话来都是问我怎么样。回来休假的时候总是来看我一眼,边逗弄我边说,在城里谁都不想,就是想我,想大兵这个小臭臭。
我上初三的时候水芹姐定了亲。男方是北边的一个村子,那里地茬平坦,家里也富裕,大爷和大娘都满意,村里人也都说找了个好亲家。这样,俩人到了第二年春里就登记了。那会子我还没上高中,不用住校,也就常常往水芹姐家里跑。水芹姐羞怯的坐在炕沿上,不时站起来给来贺喜的叔婶大爷们找凳子、沏茶;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对襟子袄,面子是绸子布,摸上去滑溜溜的;那些天水芹姐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两个脸颊不知是因为春寒未去还是兴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焕发着饱满的红彤彤的颜色。听母亲闲聊的时候我知道了,水芹姐的婚期已经定了,在四月里,清明前后的一个日子,算命先生说,那是一个好日子,阳光明媚,在这一天结婚的人一定能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事情出在三月末,水芹姐的未婚夫带着水芹姐到城里去买家具。那也是一个好天气,在一个三岔路口,摩托车在风驰电掣时撞在一辆大卡车上,卡车逃逸了,水芹姐的未婚夫送进了医院,但第二天就不治身亡了,水芹姐只是在从摩托车上甩出去的时候把小腿摔骨折了,住了几天院就回家静养了。
春耕已经开始,农村经过一冬天的沉寂又开始活络了,拖拉机的马达声在村子里传了开来,同时传开来的还有水芹姐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在谈论着这件事情。两个人在街上碰见,本来没有什么话题,但现在除了三句大熟话,他们又有的说了,常常是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叹气;然后另一个人补充前一个人没说全的,另一个人叹气;最后两个人摇摇头,商量着,今中午到我那里去吧,有好酒。水芹姐在家里呆了俩月,连门口都没蹭出去,在我不时的探望中,她的饱满粉红的脸颊慢慢陷下去了,眼眶也凹了,一张脸成了皮包骨头,泛着病态的黄色。
过了麦收的时候,我已经考上高中,八月份去学校报到,此后回家的时候就少了,每月一趟。也渐渐地忘记了水芹姐的事情,只是心底里还在同情着这样的遭遇。后来有一次回家,听母亲说水芹姐出去打工了,出去半年了,家里也没个信。这人的心伤透了啊。再过了三年,我上了大学,童年的事情已经渐渐模糊了,见到长辈们也学会了说话、客套,而那些过去的人也越来越记不清了。水芹姐也依旧没有消息,只是每到过年的时候,我总要去他们家拜个年,跟大爷大娘说说话,捎带点东西。母亲说,咱困难的时候人家帮咱们,别人有了难处也不能忘。母亲是记着水芹姐的好呢。
再听见水芹姐的消息是我大四毕业那年了。我找到了在一家文学刊物做编辑的工作,那时候还没毕业,学校里已经没事了,单位实习要等到下月,我就趁着空闲回家休息。回家我照例去一些本家、邻居串门,也去看了看大爷大娘,便听说水芹姐要回来了。是在外边打工的传回来的信。
果然,没过几天水芹姐就回来了,还带着一个男人。我那天和母亲过去帮忙,大爷早到街上等着了,不一会儿就带着俩人进了家门。大娘腿脚不好,坐在炕上,男人一进屋就喊娘,倒把大娘吓了一跳。水芹姐抱住大娘就呜呜哭了起来,打好的妆也弄坏了。我在一旁打量着水芹姐,她的耳朵上扎着耳眼,戴了两个大环子;头发也像是烫了,还染了;身上穿的也时髦的很,这一切让她显得比同龄的农村妇女要年轻许多,而实际上她也不过刚刚才三十一二岁的年纪。水芹姐和大娘抱在一起哇哇的痛哭,大爷在一边抹着眼泪,娘就上去劝说,大好的日子,一家子人哭个啥?我站在一边,那个男人朝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递给我一根说,抽?
我说,不会。我也朝他笑了笑。水芹姐已经停下了哭声,她抹了抹脸,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粉底重新打上,这才环视了一圈。看到我,她脸上就笑起来,这是大兵吧,我走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大娘说,这孩子出息,考大学呢!水芹姐又笑了,瞅着我说,记得我不?小时候常抱你。我朝她笑笑,咋能不记得,这才几年呢。
水芹姐在家里住下了,那个男的到了第三天就走了,水芹姐说家里事多,得有人照应着。这就清楚了,水芹姐已经出嫁了。男人是潍北的,那里地土不好,全是盐碱地,但人口少,每户的地都不少,这几年种棉花,全都发了。现在已经不用自己动手了,收种都雇人,一年收入十几万,家里还办了个养殖场,生活上倒也富裕。只是没有孩子。
咋没有呢?大娘问,谁的毛病?他的,水芹姐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水芹姐还是想要孩子的。两个人交往的时候,她跟丈夫说了自己以前的事,丈夫不嫌,说又不是你的事情。水芹姐就眼泪哗啦哗啦下来了,她知道村子里有不少人嚼舌头说是她把未婚夫给克死了,所以她在村子里呆不下去了。俩人其实还没结婚,这次回来就是要办一些手续。但同居了一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去医院检查说是男方的问题,男的说你再找个人吧,水芹姐说没事,咱们抱养个,从小养的跟亲的一样。两个人就决定一结婚就抱养个孩子,男的女的都行,只要不缺胳膊缺腿就行。
我想,水芹姐终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其实,我也有几年没见水芹姐了。单位的事情不忙,但现在文学刊物不景气,单位也忙着抓经济,求改革,本来一份好好的文学刊物整成了一份不伦不类的广告宣传册,一期刊物上没几篇真正的好文章。我是不同意这样的,但时代的事情又实在不是我这样的小人物所能改变的,有些事情也就懒得理会了。我本来做文章的编辑这一块,现在事情少了,就经常出去给人家讲课,回家的时候也少了,想让父母来住几天,但我自己一个人住,也没时间陪他们,而他们在乡下住惯了,也不愿意进城。反正,村子里的人和事,我是已经很少听说了,像我这样年龄的人都已经成了父辈,而那些新生的一代却又似离我很远了。我知道,我是已经被村子永远的抛弃了。
这次回家,也是像往常一样,因了中秋节的缘故。
我以为水芹姐会生活的不错的,那个男人看上去是个老实人。娘说,水芹姐那年回家以后不久就结婚了。婚事办得很隆重,很出气。我想,水芹姐是想让村里人看看呢!两个人结婚过了一年,就从一个外地人手里收养了一个女婴,说是收养,自然是花钱买的。一家三口过的本是不错的,孩子没长大,花销少,每年的收入又丰裕,对孩子也像是亲生的,每次回娘家,都带着大包小包的,大娘和大爷笑得合不拢嘴。村里人去水芹姐家串门,见了大娘大爷,都一个劲地说,生了个好闺女,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水芹姐的好日子过了十年,那年收养的孩子得脑炎死了。男人受了刺激,一喝酒就上邪,嘴吊得老高,眼瞪得溜圆,骂是水芹姐害死了孩子,骂她克死了自己的男人又克死了孩子,骂她是不是想把所有人都克死。这还不够,他还打,揪着水芹姐的头发用膝盖往小腹上顶。头发揪下来了,水芹姐后来被顶得咳血,然后就回来了,娘俩抱在一起哇哇的哭,哭声从前窗和后窗飞了出去,大娘边哭边喊着,孩子啊,你的命咋就这么苦啊。
你水芹姐是个苦命人呐,娘说着,叹了口气。后来呢?我问。后来就离了,你水芹姐回来了。我想了想,水芹姐也该四十多岁了。四十多岁的女人,仍然没家没户没着落,这在农村是少不了闲言碎语的,更何况是水芹姐这样的景况,想来她的心里可苦着呢。
是啊,这不麦收的时候,她就四处托人找婆家,没脸没腚的,说是只要人家要,她什么条件也没有。唉,四十多岁的人呐……
那找了个什么人呢?人咋样?我问。能咋样?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子,是东乡的一个羊倌,一辈子没沾过女人,有一个收养的小闺女。那天涎着脸来相亲,我都看不上,对你水芹姐说再想想,她就是死不松口,说挺好,找个这样的克不死。
哦,我答应着。沉默下来不再接话,却已经看不进书去了。心里想着水芹姐,那饱满的红彤彤的脸颊已再也看不见了,人这一辈子实在是微末不足道的,命运在那里紧紧地攥着呢。你想逃都逃不了。娘却又开口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人了,村子里人都看着呢。
我想,看着就看着吧,我是为他们活的吗?命运早已经把我攥得够紧的了,攥得都让我感觉到生命的疼痛的迹象了,若是再来一个枷锁,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看客们,就让他们自己体会生命的力度吧!
命运作弄的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